放在床脚。
晚上天气冷,烧炭暖和些。他说。又指了指对门虚掩的木门,我的房间就在那头。
他背过身,右手在后脑摸索了一会儿,将那束着发的花布头巾解了下来。满头银丝如若参天瀑布,倾泄千里,荡漾在他瘦削笔直的脊梁,像一渠永不停歇的母性长河。
素还真怔在原地,他的嗅觉捕捉着空气中残留的廉价洗发水芳香因子,感到心底某处萎缩的东西正在死而复生。
当晚他们三人一齐吃着叶小钗做的鸡汤,事实上味道难以称得上美妙,兴许是因为他失去舌头的缘故,总是差一两味咸淡。金少一扒着碗沿,眨巴着两只大眼睛看着素还真,舔着下唇说:“素叔叔,你一来爹爹就杀鸡做汤了,我们平日一个月也难得吃上一次呢。”
素还真看向叶小钗,后者偏过头,脸颊微红,不愿与他对视,只是伸出手,示意金少一别说话赶紧吃饭。
“素叔叔可以经常来我们家吗?这样我们就可以经常喝鸡汤了。”金少一跳下凳子,跑到素还真身边抓住他的衬衫袖子,一边用期待的目光注视着他。
“我会在这里待很长一段时间的。”素还真摸了摸他的脑袋,将他搂进自己的怀中。
叶小钗抿着唇角,好半天没有表情,最后还是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。
他反复看见同样的天安门广场和同样热烈的火光,几乎整个世界都笼罩在橙黄色的滤镜中。男男女女或骑行或奔跑地从他身旁穿梭而过,发出杀猪般的嚎叫。一泼接着一泼的滚烫液体浇灌在他的身上,他用袖子抹去,满身鲜红。钢铁野兽喘息着厚重的呻吟,他避而不及摔倒在地,眼睁睁地看着巨兽沾着肉碎血迹的履带牙齿将自己的双腿咬了下来。下半身撕裂的剧痛令他捂着腹部干呕,头晕目眩令他几乎要昏倒在原地。令人惊惧的是,在转眼间他瞪大双眼,自己遗失的双腿以不可置信的疯狂速度重新长出,与先前的一模一样——他又能行走了。他歇斯底里地在天安门广场狂奔,直到胸腔几要爆炸的疼痛令他撑着膝盖停了下来,随即呕出一滩黑乎乎的或许是血的液体,他这才发现自己站在医院的门口。穿过门诊室,他看见急诊以及手术室的灯牌都诡谲地散发着猩红的光芒,不断有面目模糊的年轻人躺在担架上被来来回回地运送。
再穿过长长的走廊,他推开太平间的双开门,堆积到天花板的大团断肢与尸体滚落了下来,把他砸倒在地板上。他艰难地从尸块中爬了起来,倏忽福至心灵,扭头望去,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坐在他的身后,惨白的灯光骤然全部亮起,照清了她皮开肉绽的凄惨面容。
她说:素老师,您为什么不救救我?
素还真在黑暗中猛地睁开眼,旋即感到一阵如同被扼住脖子的窒息,他撑着床板大口呼吸了片时,才发现床边靠着一个身影。
好像又洗头了,他迷迷蒙蒙地想,慢慢地躺了回去。那种村口小卖部一包一包卖的廉价香波味又更浓了一些。
“我发出声音了么?吵醒你了?”素还真低声道。
你做噩梦了。
叶小钗在他的床头坐下,把他的头托在自己的大腿上,他垂下的发丝在素还真的脸颊上若有似无地撩动,理直气壮地发着痒。
良久,素还真才道:“梦见以前的事儿了。”
我在这里。
他俯下身,慢慢地环住了素还真的肩头。他的耳畔贴在他的胸膛,沉静地发着烫;他听见寓居在他身体里那颗不再年轻却依旧鲜活的器官,生动而确切地跳动着。
他的鼻腔里充斥着他的体味,大山孕育出的农民,淳朴而单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