傅卫这几日里曾想过，偷偷找个没人知的地方，投自尽算了。他觉得上吊模样不得，又容易被发现，加之以凤翔仍未有个着落，便罢了此想。他早知旧朝气数已尽；况隆昌帝不得人心，新朝亦气日无多；而今被女真人统治，又是个不面、不光彩的事，还得被剃。

初承大统而御极的顺治帝，是一名极为宽厚的人。帝对大汉文化心嚮往之，于是大赦天下，敕令所有旧朝文臣回朝辅政，又许以官厚禄；于是隐居的山、陷囹圄的也狱了。

即使腹背受敌、内外迫，可凤翔未曾撵过他走。哪怕汉臣与满臣不合，分作两派，

神州自靖天十五年始，已三年未雨，遍地蝗灾、飢民。傅卫典当周珠翠，沿途卖艺，所得虽薄，终不至于饿死凤翔。

提督与凤揆乃同榜，私甚密，提督帐册中所馈之金银，十有七八落在凤揆手中。

叛平后，凤翔受三法司会审，因景王叛国罪之株连，收詔狱中拷打。至民攻破神京时，凤翔方才放，双已打折，瘸不能行。

凤翔同他说话时，覆着他的手，望着他的，那是情真意切；傅卫知，凤翔还需自己充当他的脚，便应允了。

彼时嫣翠楼已没了。傅卫听闻凤翔之事，来詔狱里寻他。凤翔尚不知改朝换代之事。

而后隆昌帝被戮。清军虏新朝旧臣们回京。凤翔命傅卫作他脚，二人假意投诚，日后再另作他想。

国破后，杭州朝新立，素闻凤之文名，新朝隆昌帝有意立他为宰相。二人遂舟渡至杭州。新朝国库不丰，朝臣俸禄微薄，傅卫便每日揹凤翔早朝、午朝，与新帝相商反攻神京一事。皇太极剿灭寇后，亦有意军苏杭。新朝朝不保夕。

凤翔为此来到西苑，向皇上请罪。皇上不怒，只说好自为之。可不一旬，颇受圣的宦官李氏，又呈弹劾凤翔狎男倡的奏章。凤翔此次请罪，圣上未再挽留，只说：「卿暂且归乡，到了要用你之时，朕自会再召你京。」

他们重神京之日，草薰风摇征轡。来到紫禁城外，征人们一一下，鱼贯，请赏的请赏，领罪的领罪。傅卫本以为，他们这些奔赴新朝、拒不投降的臣贼，定然会被投狱中；殊不知，这些金戈铁的日，对皇太极而言损伤极重；在见到后金关，满清初立之后，他便笑而亡，坐化于金鑾殿的龙椅之上。

不过一月，尚未除岁，镇守关中的景王朱鈺发兵，指称天无，这才使家国四边战祸频发，是苍天有立除昏君、拥立新君之意。凤翔受其胁迫，为其帐幕。

凤翔说：「阿卫，你跟着我这么来回辛苦，已届十载，加上过去我们离散的那些时日，都不只十载。从前我说，你若是个首揆，我便作次辅；可你曾是国状元，我却甚么都还不是呢。」

傅卫说：「改朝换代是好的。总好过你在那暗无天日的牢里，无人闻问，直到满脓疮，同我一样。你肤，经受不起。」

景王军一路上未曾经受抵抗，开神京，兵侍郎临危受命，与其对峙。凤翔见机会将至，遂私下信，向侍郎投诚，将景王军之军略、战阵、兵、火銃数，尽数告知。景王军因而伏诛。景王亦被杀于市街之上，颅悬于成化门，直至乌鸦啃其颅，脑尽漏，苍蝇遍飞，都未曾拿下。

凤翔作为前朝阁臣，文学眾，腹中亦有好些济世之策，极受帝的看重。

傅卫还记得，从前他在嫣翠楼里，有好些兄弟，国破那时，有的相约上吊，有的一起喝了牵机，死状蜷曲。如今，大人再一次投名利场里，蜗角相争，世态大抵与旧朝无异，只不过旧时的小人们全死了。或许他们本就不重要。史书上，总不会留有他们活过的痕跡。傅卫如此心想。

奔波十年，傅卫算是有了依靠，也不算枉费的。凤翔与他虽无夫妻之实，却有些夫妻之名，也算天下闻名的。早从初时，言官弹劾他，便写了好些「虚凰假凤」的文章，到了心学家、散文大家的手笔里，便成「民虏掠，凤篋都尽，独卫沿途唱曲，以膳凤氏……」还有的人写了小说，说他「一条索一系在梁上，一缚了此，掛起，一隻手拿了剃刀，狠命一下，齐去了」如此才得一直好顏，始终清丽媚，就是作女装扮，都无人认。

陛下将欒亲王的格格乌雅那拉氏下嫁给他，年方十九，温柔聪慧，知书达礼，又为凤翔抬旗。由此，陛下便可不违祖制地将凤翔擢为三品大员，又封了太师，日后行便有轿夫；由于他脚不便，上朝时竟被恩赐太师椅，这些都是凤翔料想不到的。他为前朝鞠躬尽瘁，直至下狱，都未曾蒙过如此恩。